第十四章 柳城-《汉魏风骨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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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那时明知他这话并无恶意,却仍旧觉得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心里,又想到这几日他既不和我多言,也对郭嘉的病不闻不问,只顾着穿一身铁甲横行在行伍之间,竟觉着他此刻说这话有几分傲慢与风凉的意味。
“曹子建!”我赫然转身,双目与他直直相对,“这世上单你一人见多了生死么?”
曹植语塞,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,顷刻,忽又问:“再问一次,你为何选郭嘉为师?”
语未终了,我便接上他的话:“你管得着么?”
等我正要转身离去,曹植却莫名其妙笑了起来。看见曹植的笑,我顿时又拉下脸来,只戚戚地站着,一言不发。
我俩就这样在风中对峙着。
他穿着黑甲,戴起盔帽的样子,真的很好看。
可我从未想过有一日,竟以仇敌的心态面对曹植。
他不欠我什么,我也不讨厌他这人,只是憎恨跟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,恨不得即刻将他得罪一番,跟他结下梁子,让这个人对我越讨厌越好。兴许这样,“曹植”二字就可以慢慢淡出我的世界,他年我远走江湖,或留驻庙堂时,就可落个清净,不必承受太多痛苦的负担。
人的幼稚思维,从不以年龄界定。
后来我才明白,我到底第一步就走错了,从邺水河边初遇那时起,就注定解不开这个情缘死结了。
“公子植,我且问你,在你高贵的眼里,郭祭酒病重,跟其他谋士病重,是一样的分量吗?”
“蒿里谁家地,聚敛魂魄无贤愚。”曹植不以为意地说道。
“可郭祭酒是我拜的先生。”
“世无不死之人,我替你觉着遗憾的同时,也劝你把生死看轻些。”
“好好……如此这般,便是我当初错付了心……”
我目光黯了下去,小声喃喃着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太阳落下沙丘,将我和他重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只因为背向离开,我的影子也渐渐脱离了他的影子。
……
今夜只有一轮如钩弦月悬在天边,还在云雾中被风吹散了华光。可秋夜里的星星却极其地明亮啊,它们漫天闪烁着光芒,仿佛要将整个夜空照亮。
凝神遥望,恍恍惚惚,若见一道红光,自西南流向东北。
再一眨眼,却什么也见不着了。
我怅惘地掀帷入帐,习惯性地撑起微笑,踱步到榻前,将手臂搭在床沿,将头枕在手臂上,对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儿,自言自语。
“奉孝,你知道为什么,每当天上挂满星辰时,月亮却如此暗淡;可当满月时,星星却都藏起来不见了吗?
“哈哈,我跟你讲,那是因为月亮反射的是太阳的光,而来自遥远星球的光在传播过程中消耗了大量的能量,特别是当满月时,在月光的反衬下,更显得阴暗不明了……你别看星星那么亮,其实它们离我们很远,星星的光是不会变的,月却有阴晴圆缺,正如人有旦夕祸福……所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,满月和繁星也不可兼得呢。你知道吗,这些知识,我前世的地理老师都教过。
“奉孝,你为什么要在曹公事业璀璨如繁星漫天时,独自收了光芒,做那寂寞无闻的暗月呢……你知道吗,我喜欢圆满,不喜欢残月,可偏偏这个世界总是满月少,残月多……”
“奉孝,这个汉末世界,孤独得很。塞外的秋夜,总让我想起,前世在乡下夜间听见风吹麦浪的声音;还有塞外的星空,跟我们家乡那儿的一样美丽呢!可无论什么时候,外面的星光,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发出来的,多遗憾,我们永远赶不上第一瞬的星光……”
……
“秋风清,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。”我随手掷开酒杯,醉醺醺地瘫坐在榻前,开始胡言乱语。
“郭奉孝,你好‘不治行检’!你可知你怎的‘不治行检’么?
“你没有心,你把你的心都掏给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……你看错了人你晓得不……他曹孟德不值得!
“当初宛城滑铁卢,那人明明对诸将发誓,再不会输一场仗,可他就是不长记性!他官渡打赢袁绍之后就骄傲起来,都听不进臣下的谏言了你知道吗?
“你说……赤壁一战,若你还在,他会听你的话么?
“可你到底还是要走啊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我伏在榻前,小声啜泣起来。
郭嘉忽然在床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霎时便将我的酒吓醒。
我慌忙抬头,凑近前去,却见郭嘉面色惨白,他努力地睁开眼睛,从绒被中钻出一只紧缩的手,一下便抓住我的衣襟,质问道:
“你……再说一遍,赤壁之战,曹公怎么了?”
“没……没怎么。”我眼睛一酸,倒逼回泪水。
“你们与嘉说,曹公……在赤壁大败孙刘盟军,收复江东,而后平定西蜀……可方才,吾分明听见——”
“真没有。”说罢,我喉中若灌重铅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。
“从实说来!”郭嘉急了。
眼泪再止不住,只簌簌地流,我哽咽道:“崔缨发誓!只要我还留在曹营,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曹公在赤壁大败!!”
“什么?赤壁……大败?”郭嘉瞳孔紧缩,忽然失去了光彩,倏而,他松开了紧抓着我衣襟的手,无力地垂在了床沿。
既然真相暴露了,就把话挑明些吧。
“杨夙所言,都是假话,先生……”我收了眼泪,努力让自己冷静,“赤壁一战,曹公中计,输得一败涂地,再无力南下征服江东。刘备兵入西川,与孙权还有曹公成鼎足之势,致使天下三分。曹魏后来也不及统一天下,便被乱臣贼子司马懿篡权,夺去了江山。此番决心改变赤壁历史,不独为先生一人,更是为中原百年后安宁着想。”
于是我一口气将魏晋南北朝动荡的史实说出,说那八王之乱如何搅得天下大乱,说那五胡乱华如何使中原百姓流离失所,说那高平陵之变后多少无辜魏人被屠戮殆尽……
“崔缨设想,倘若能助曹公一统天下,兴许后来这些事便不会发生,兴许我的祖辈那时也不必因战乱南迁做客家人……而曹公获取天下的关键一仗,便在这赤壁之战!”我目光炯炯,信心满满地说道。
可郭嘉却闭上了眼睛,重新安静地躺在了床上。
“若后来没有了后来,你又从何而来?”郭嘉脑子一点也不糊涂,向我发出致命一问。
我哑然失色。
“唉——”良久后,郭嘉再次睁开眼时,眼角已噙着颗泪珠。
“孩子,莫执着罢,从一开始,历史便注定更改不得。”
郭嘉如此确定这个观点,以至于对自己的命运都泰然接受,却曾有理有据地替我辨析崔缨在历史上的“死活”。
“先生!”我大声喊道。
“请您相信我吧!相信历史是可以改变的!您……难道就不想留下什么‘遗计’吗?您可以写信给曹公啊!叫他防着司马懿……或者……”我眼珠一转,连忙道,“您给我留一封亲笔,劝阻曹公拿下荆州后,就养精蓄锐,别再南下与江东交战了!他一定会听您的话的!”
“司马懿?”郭嘉喃喃着这个名字,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年月,“可是那温县司马公之子?”
“对!对!就是此人!”
“吾病久矣,再不能执笔写一字……”郭嘉长叹一息,“杀了司马懿,就不会有‘夏侯懿’、‘公孙懿’、‘诸葛懿’么?缨儿,听嘉一言,万事勿管,且纵情江湖,做一世闲人吧……”
“先生——”
我垂下头,掩面失声,知道郭嘉彻底放弃更改历史的机会,彻底看透了历史演变。
他的心,早就凉透了。
……
夜已入三更,郭嘉呼吸愈来愈沉重,再喝不进一滴汤药。徐晃等将军候在了帐外,曹植则一身便服,掀帷步入帐中。我只将他撂在一旁,只身步入内间,换上当初郭嘉送我的那件鲜亮的绿罗裙,也不顾曹植惊异的目光,款款行至榻前,转了转圈儿,俯身笑问郭嘉道:
“奉孝,你瞧——此裙美否?”
郭嘉唇色泛白,额间密汗细出,眼皮已无法长久支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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